采访|刘晋锋 摄影|朱墨
童年的玩具瘾没有得到满足时,会在心里留下了一个洞。长大之后,我们就把那个洞给遮蔽了,但卜桦还在源源不断地重新补足那个空洞。
艺术家卜桦以超现实主义绘画作品在当代艺术领域独树一帜,她创作的“北京小妞”形象深入人心。但她同时也是一位“玩具收藏家”。她的玩具收藏以国内外古董娃娃、铁皮玩具和旧时日常用品为主要线索。
卜桦收藏古旧玩具,不是为了怀旧,更不是为了投资,只因为她认为这些玩具非常动人。尤其令人意外的是,卜桦告诉我们,中国文革期间的玩具气场十足、装饰性超强,正是因为那个时候和国外交流并不多,“这就像一个学画画的孩子,他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画得往往还不错,因为处于自主,自信的状态下,骄傲还在。”
正午:您的玩具收藏有哪几条线索?
卜桦:逐渐形成了三条线索:古董娃娃、铁皮玩具、其他古董玩具和日常杂项。
古董娃娃主要集中在文革时期的胶皮娃娃,德国19世纪的Armand Marseille娃娃,美国30年代复合材质的各个品牌娃娃。铁皮玩具主要是文革前后的各种铁皮玩具车、飞船、人物动物,铁皮垫板。杂项多是日常用品如搪瓷盘,铁盒,文革陶瓷盆景、陶瓷雕像,老座钟,老料器玻璃花盆景,老讲义夹,日记本,其他胶皮玩具等等。
正午:有没有重点关注的品类?
卜桦:一开始根本没有方向,然后慢慢发现了吸引我的对象。我的线索是画面感强的,手绘感强的东西,任何品类。比如我一开始喜欢铁皮垫板,好多人完全没听说过垫板这两个字,问我是做什么用的。
嘻嘻,科普一下,就是一个铁片,尺寸有大有小,过去写字时垫在纸下面,免得软塌塌地不好写。这个铁皮就像一张张画,不仅写语录,还附有完完整整的一张美图。我特别着迷。那个时期的画风偏平面化,透着纯洁认真可爱。沿着这条线索,发现相关的东西很多,比如搪瓷盘——一张圆形的画面;铅笔盒——长条形的画;讲义夹——长方形的画;茶叶盒,染料盒,——多面美图的集合体。铁皮玩具车类,上面都有平面化风格的绘画。然后是娃娃,五官是手绘的,每个都不太相同,睫毛,眼波,画得很流畅。特别难画,我自己试验过:在一个五官不清的娃娃脸上画,画完我自己直叹气,好难看。
正午:一般来说,打动您的是哪些因素,会赶紧买下来?
卜桦:我完全不考虑投资回报率之类的问题,就是审美角度这一条。就是看见第一眼的感觉,差不多就够了。剩下就是价格问题。前两年古董玩具这类东西不是热门,没什么竞争者,所以不太需要考虑价格。现在不行了,主要是玩具贩子觉醒了,很多东西(尤其是文革期间的娃娃,铁皮玩具)被炒成天价,不太好玩了。今年整个没买几件儿东西。刘宝瑞讲话:再闷一闷再说吧。
正午:迄今为止,最贵的收藏是哪件?它有什么特别吗?
卜桦:从古董娃娃系列来说,收藏特点就是单件没有特别贵的(超过一万的不多),但是每件都不便宜。文革时期出口的大号胶皮民族娃娃几千一个,当然也有捡漏买的,这个系列的娃娃我有十来个。非常漂亮可爱,共同特点是通体胖乎乎的,小红脸蛋,腰板儿挺得很直,眼神极鲜活,一副无忧无虑,天然骄傲的样子。
我买的贵娃娃主要集中在德国Armand Marseille系列的古董娃娃,有一百年的岁数,真正的贵族玩具。漂亮极了。我有四个80公分高的和几个稍小的。德国的我只买这个系列的。美国30-50年代盛产的Madame Alexander系列也喜欢,这个品牌是美国二战后率先使用新材质做娃娃的公司并接连获得1951——1954年的时装学院奖金奖。造型同样也是胖乎乎儿的,小脸蛋鼓鼓的,特别可爱,(娃娃这东西就像小孩儿似的,我容易被胖乎乎的吸引,不是尖嘴猴腮型的)眼神也很纯真曼妙。还有同时期的秀兰邓波儿娃娃我也挺喜欢,收了一些。说起小娃娃就想起我儿子,三四十斤的小肉团,我还是每天尽可能多抱着,就是因为离脸蛋儿近,亲着方便。小孩儿的小胖脸蛋实在太可爱。
正午:文革期间的玩具,为何成为您的收藏重点?
卜桦:民国、文革时期的古董玩具我比较喜欢,那个时期的世界远远不如现在的地球村联通紧密,信息,资源交流都比现在匮乏多了。而且限制很多,比如文革期间,日用品,玩具都有语录,都被带上政治宣传的烙印,但因此种种限制而气场很足很明确。审美还没有被冲垮。
这就像一个学画画的孩子,他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画得往往还不错,因为处于自主,自信的状态下,骄傲还在。等到他拿着作品出来给人看,往往自信就被冲垮了,或许经过漫长的时期,他通过观察,摸索,二次学武,终于又到达了第二站,又是一个到位的,成熟的状态了,骄傲回来了。国家开放以来,各种东西(远远不止审美)全都冲进来,把我们东方寂静的根基给冲垮了。讲含蓄不行了,讲境界太虚了,讲寂静的美好,寂静升起的丰富——没功夫跟你玩儿这套了,急迫地抓皮毛来学。已经走了很长的路,但还没有到再次获得骄傲的阶段。
正午:在玩具的家居陈列方面,您的想法是什么?有无陈列经验分享?
卜桦:关于玩具的家居陈列,如果是以家居为主,玩具陈列为辅,就必须控制玩具数量,只作为点缀存在,家还是家的感觉,否则很容易喧宾夺主,家成为烘托玩具的背景。
但热烈喜爱收藏的人都不容易止于点缀这个限度,而很容易让人有小型博物馆,展厅陈列室的感觉。有人是专门腾出一间屋子放玩具,其他房间生活照旧。
我喜欢融合在一起,家有实用功能和非实用功能,非实用物件就是这些负责美观的东西,例如古董玩具。它们俩的比例和地位关系挺有趣的,家里常驻的阿姨把苍蝇拍挂在墙上,我说拿掉吧,有点寒掺。阿姨反问:家是实用方便重要还是好看重要?我说当然好看重要了!
现在苍蝇拍还在墙上挂着。因为有小孩以后就把战场转移到工作室,家里已经彻底“放弃”了。:p
回到你的问题,我的工作室是一种小型私人博物馆、玩具陈列室的状态。各个地方摆的时候花了很多劳动,主要靠眼睛把关,视觉效果上来说,构图舒服了,就可以了。审美的眼力在这里是最重要的。
如果没有的话,摆出场景感也是一个简单的办法:老娃娃驾着苏联古董马车,料器盆景组成的花园和隐身其中的胶皮动物,看上去就像故事正在发生。
多来点混搭,比如不同气场的:毛泽东塑像和拿着毛笔的瓷器仙女对着瞪眼睛,尤其是时间差上的混搭很容易营造时尚感,文革发条玩具和最新的电子产品混搭,老的陶瓷盆景和白色暴力熊在一起。等等。老物件一旦超过一定比例,家里跟潘家园儿古董店似的,也不大好。
书和画册也是非常好用的装饰物:整面墙的书架上摆书还是最漂亮的,全部堆放物件我试过,凌乱,烦躁的感受。摆上书特别沉静,随便点缀任何玩具都不会难看。
某一个方向明确而极致:想法明确,然后很肯定,自信地去实施,假装知道该怎么做。比如一面墙密密麻麻挂满摆满收藏品,旅行纪念品,其他三面墙什么都没有,也挺酷的。
正午:这些玩具收藏,可以成为艺术创作的养分吗?
卜桦:目前没有。
自己和收藏这件事的关系像是树干和枝叶花朵的关系,我是树干,长出了一些小枝叶小花朵,收藏就是其中一个,它们会反映树木的一些信息。
我收的东西表象上都有点像我画面的风格。
很多人问过,会不会把它们画入画中?
并不热衷,因为一时找不到这样做的必要。我不喜欢所有写生类(照着)的工作,而偏向画超现实的想象世界。觉得把人区分开的是这个。
要说养分的话,宇宙这么广阔,养分来源太多了。不必要是眼前的有形之物。
正午:那么艺术作品与一般玩具最核心的区别是什么?
卜桦:由于玩具一般都是量产,往往由不同环节制作者合作完成,比如古董娃娃,开模具,做服装,画脸,因此每个环节的作者只能控制一部分。流水线即是保证,也是限制。比如娃娃由很多种类的材质和工艺组成。每个环节工人做到最熟练,能保证单项水平,只要每项都不错,整体绝对能出一个不错的东西,但是全局你不能发挥,画脸的师傅想给她换个行头,造型上来点创新就不能实现。
做一个艺术作品往往还是自己从头至尾完成,或者是掌控度很高,所以会出一些非常惊艳或者彻底上不了台面的烂货。
这两种情况背后的人都有可能处于全然投入的,无比愉悦,水满则溢的“真”的状态,也可能相反。
外在的一切关系(你与你的工作事业的关系,你与父母的关系,亲子关系,你与配偶的关系等等)全都是你内心中内在关系模式的映射,它们反映了你内在状态的信息。
缺少情感投入的职业状态,就是你的工作和心的连接感差;家庭关系淡漠的,反映这一分支的能量流动差。基本上,比较快乐,灵活的人,都是内在关系模式调整得好,反映到外在的关系模式中,各方面能量流动感比较流畅的人。
正午:喜爱收藏玩具的人,会不会是因为眷念着童年不想离开?
卜桦:不想离开童年。对,我自己是有这种情节,除了童年和哥哥放学出去玩的经历太美好之外,还有,大约是潜意识在弥补童年匮乏之感。
前两年有一个买东西的狂热期,每天都得花个千儿八百的。抑制不住地想买东西,是眷恋童年吗?类似的问题还有,我画东西喜欢画面特别丰富的画面,不仅如此,还有营造空间感,空间之间要有充分的安全感,例如大量的植物,可爱美丽的动物,游乐场,小孩子。
当时就老在体会为什么,意识到一部分因素是补充童年时代匮乏感,就觉得坦然多了。那么去掉开玩具店做生意的可能,刨除掉潜意识因素,还继续买,那就是真爱了吧。完全是直观地,从审美出发,喜欢那个时期东西的美感,加上自然变旧而增加的岁月质感更好看了。
画这样的画面也是,数字绘画的电脑语言不比手绘的油画,油画可以在大面积的“简单”平涂中体现丰富和迷人。而电脑语言的平涂就显得简陋感,空洞感很强,直接的办法就是营造丰富,细节。
回到玩具,当意识觉知到潜意识,不管买与不买,都是件单纯美妙的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