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相机杀手:
“晨鸟”眼中的世界
有人说,可惜乔布斯早走了几年,否则应可以看到iPhone怎样把数码相机业给灭了,至少傻瓜相机已经基本上没有存在的理由了。
记者◎陈赛
凯文·希斯特罗姆(Kevin Systrom)是个摄影迷,小时候曾偷父亲的宝丽莱相机,把昂贵的胶片挥霍一空。高中时参加摄影俱乐部,一个老师给他一个Holga相机,它的塑料透镜布满许多严重的缺点,塑料机身也经常漏光,从而导致意想不到的多重曝光,但拍出来的照片却极其独特,充满艺术感。他在深深迷恋之余,彻底改变了对摄影的看法——摄影不是为了复制真实,而是阐释场景中的某种情绪。
多年后,他开发了Instagram,迅速成为苹果平台上最火爆的一个滤镜与图片分享应用。从2010年10月推出,一个月内就吸引了50万用户,如今已有1200万用户。
无论多么沉闷平庸的照片,经Instagram的滤镜(一共15种)一过滤,一下子呈现很酷的效果,从温暖的复古色、过度饱和,到胶片的颗粒感,就像从旧时的暗房里洗出来的一样。
本来,一个摄影师对光线、镜头、胶片的感觉,就像一个作家对文字的感觉,需要多年的训练才能获得。而且,由于胶片的不可预测性,一个摄影师在暗房中得到一张佳作的概率是很低的。比如Instagram上的Holga滤镜,如果真用Holga相机来拍,10卷胶卷能洗出五六张好的都很难。
但是,当摄影上一切艰深复杂的工艺都被简化成一个小小的滤镜程序时,一个完全没有受过训练的人也能轻易得到如此漂亮的光线和颜色。而且,比起一般的数码照片,用这些滤镜拍摄的照片似乎真的有一种深度或者情绪上的感染力在里面——街角的一扇红门用平常的眼睛去看,只是一扇门而已,但经过某个滤镜的渲染,却让你想起神秘博士的时间机器。
Apple Store上类似Instagram的应用很多,从基础的修补与编辑,比如增加亮度、清晰度、对比度,到各种奇异的滤镜和合成技巧,比如摇晃一下手机就能将几张照片合并成一个图像。Percolator能把你的照片转成彩色的马赛克,就像教堂的琉璃玻璃一样。Interlacer则是把你的照片弄得像70年代快要坏掉的彩电画面。一群斯坦福的教授开发了一个叫Synthcam的滤镜,擅长模拟各种景深的效果。
如果它们的使用仅仅局限在业余爱好者之间,或者朋友的狂欢派对之际,那么只不过是数码时代的又一批玩具而已,不足为奇。但是,当一位著名的战地摄影师也开始用这种滤镜程序工作时,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去年,《纽约时报》的摄影师达蒙·文特(Damon Winter)在阿富汗用苹果手机拍摄了一组美军士兵的照片,还使用了Hipstamatic的App——一个与Instagram类似的应用,提供了各种镜头、胶卷与闪光灯的效果。这组照片在国际图片奖上拿了三等奖,在摄影界引起了轩然大波,因为战地摄影是新闻摄影中最为神圣严肃的一个门类,人们担心新闻摄影的真实性是否会进一步遭到侵蚀。
达蒙·文特则认为,这只是当时情境下最适合的叙事工具而已,因为士兵们在一个苹果手机面前表现出了最轻松自然的状态。他们平常(甚至在战场上)也是这么拿着手机互相拍照的,也喜欢加一些滤镜效果,以表现战争的粗粝感。而且,Hipstamatic处理图像的过程,与摄影师对某种胶片、镜头或光线的选择,或者与Photoshop的后期加工,到底有多大区别呢?
在《论摄影》中,苏珊·桑塔格说,摄影史可以概括为两种不同迫切需要之间的斗争:一是美化,它源自美术;一是讲真话,它不仅须接受不含价值判断的真理——源自科学的影响——这一标准的检验,而且须接受一种要求讲真话的道德化标准的检验——既源自19世纪的文学典范,也源自(当时)独立新闻主义这一崭新的专业。
自从数码取代胶片后,照片的真实性将永远处于人们的质疑之中。事实上,一直以来,数码相机最为人所诟病之处,恰恰在于它的“过于完美”,从而丧失了温暖感、灵魂、深度、个性、偶然性以及人类的触感。iPhone和这些摄影应用的出现,似乎就是为了弥补这种缺憾的。
对普通人而言,摄影最初大都只是出于一种“记录”的冲动,为了抓住时间洪流中的某一个瞬间。但是,记录生命的冲动最终恐怕都会变成一种对“美”的兴趣,否则难以持久。毕竟,人类与时间的对抗是注定要失败的——你可以记录下生命中的每一个瞬间,仍然感到无比空虚。但是,出于对美的向往,你创造的就不只是记忆,而是情感的反应。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大部分滤镜App都试图为你的照片渲染一种怀旧的情绪。Instagram最流行的两种滤镜——“晨鸟”(Earlybird)和X-ProⅡ都属于怀旧色系,前者是一种温暖的柔光——光线从画面中央爆炸开,色彩褪色,边缘柔化;后者则是70年代宝丽莱的相片质感。据说凯文经常在微醺的状态下开发滤镜,Hefe就是他在喝一种叫Hefeweizen啤酒时想出来的,那种橘黄的光照,很像夏威夷阳光海滩。他说,很多人之所以觉得人生无趣,大概就是因为他每天用同一个镜头看世界。而多一个滤镜,就是多一种感知世界的方式。如果你在Instagram里搜索某个滤镜的标签,比如“晨鸟”,你会找到20多万张以相同的滤镜拍摄的照片,汽车、接吻的人群、罐头、飞机……那是“晨鸟”眼中的世界。
Instagram在时尚界非常受宠,不少时尚品牌都希望他们能为自己量身定做一些特殊的滤镜,能反映这种品牌的审美风格,比如设计师凯特·丝培(Kate Spade)的滤镜,或者《名利场》杂志的滤镜。这些滤镜程序赋予的“美”也许是肤浅的,缺乏细节的,甚至虚伪的,是艺术的廉价化,但另一方面它也启发了大众对“美”的兴趣,是一种视觉上的启蒙。而且,Instagram并非仅仅是滤镜,它更重要的价值在于分享。
Instagram之所以在众多App中脱颖而出,除了漂亮的滤镜之外,更重要的是快速的共享——从拍摄到上传到各种社交网站,只要两三个按钮,15秒搞定。
凯文·希斯特罗姆最初来自Twitter的团队,深知网络时代分享的重要性。Instagram与Twitter、Flickr、Facebook、Tumblr、Foursquare等社交网站的结合是所有App中做得最好的。从拍摄到上传到多个社交网站,只要两三个按钮,15秒搞定。同时,这些照片也会自动上传到Instagram的共享平台上。Instagram本身也是一个社交网络,而且恐怕是最国际化的一个,因为没有语言的障碍,所有人都是直接通过照片在交流。你经常能在一张照片底下看到各种不同语种的评论。
这些热衷的“粉丝”们自称Instagrammer,每天累计上传超过150万张照片,在50个国家结成了700多个Instagram社区,举办各种Instagram拍照分享的主题聚会。现在,全球至少有2500个围绕着Instagram的第三方扩展程序,形成了一个独立且庞大的开发者社区,恐怕其中不少开发团队的人员规模,都超过了仅有6名员工的Instagram本身。
其实,就图片分享而言,Flickr仍然是最大的集散地,但它越来越趋向于严肃化和专业化,更多地变成一个存储照片的地方,而不是分享的地方。Instagram则不同,虽然很多陌生人,但因为拍摄的都是自己的生活,这些照片里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私密感,就好像那本来可以是你的生活、你的记忆。
通过图像分享生活,是至今未能被满足的一个欲望,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们绝大部分人都是文字动物,而不是视觉动物,从来没有很好地发展过自己的视觉才能。
4年前,凯文·凯利在《纽约时报》上写过一篇文章叫《屏幕时代》,大致意思是说,人类正在经历第二次古登堡革命——从书本的时代进入屏幕的时代。从来没有一个社会,曾经在我们的生活里置入如此多的屏幕,散播如此密集的视觉信息。为了应对这种时代变迁,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必须从读写能力转化到视觉语言。除了文字,还有什么比拍照更能训练我们观察、叙述与理解世界的能力呢?
以前我走路一向目不斜视,但自从使用Instagram之后,我开始留意到一些墙上的涂鸦、树影斜向天际的姿势,或者某一扇门上的花纹。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它们如此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