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正街改造方向处于争论之中
暨济箱包城商会会长周乐喜5 年前买下了属于自己的铺位
汉正街的历史,最早可追溯到明朝万历年间。时至今日,这一区域依旧保持着相对传统的空间格局
90年代初在汉正街市场里等活的挑夫
争执
按照官方思路,汉正街必须要进行提档升级。
如何升级?通俗地说,就是要做到“四个转变”:市场主体上,由个体户变企业,目前工商部门在汉正街区域已不再核发个体工商户执照;市场形式上,由批发市场变成现代商城,统一物业管理;交易形态上,由现场、现金、现货的“老三现”变“新三现”,即现代化的电子商务、现代化的商贸一体和现代化的远程批发;历史文化上,汉正街文化由概念变实在的元素,选取有代表性的历史遗迹,复原明清风貌。
汉正街该往何处去?每年武汉“两会”上,这个问题都会以不同形式被提出。但方向在哪里,并没有共识。争论之中,生意照旧。
传统的城市环境如何适应现代化的发展,是一个艰巨而普遍的难题。问题在于,经济高速增长的时候人们往往更乐于忽视它、绕开它。于是,发展的滚滚车轮往往还来不及判断,就已经别无选择地冲过了十字路口。而发展总是伴随着巨大的历史惯性,如果就像扳道岔一样改变汉正街的运行轨迹,往往需要一个契机。
今年1月17日,汉正街西端的一处门面失火,造成14人死亡。火灾成为引爆这场变革的导火索。武汉市代市长唐良智考察后说:“不看则已,你看了一定睡不着,随便一点火星就报废了,你跑也跑不掉,所以一定要下决心。”
但刘富民、胡波与很多商会的会长们并不认同政府的逻辑。“武汉广场不也是现场、现货、现金交易吗?为什么那里没有着火?”胡波说,“汉正街64个专业市场都没有发生过火灾,着火的是那些老市场、由居民户改造的铺面。这是一个市场管理的问题。”
2005年末,汉正街上一处作坊因机器超载引发大火,随后政府陆续将6000多家服装作坊迁到了区外。自此,汉正街的生产功能被剔除,再也听不到机器的轰鸣声。但是,今年“1·17”大火恰恰是发生在一处小作坊内。“为什么这种服装作坊又回来了?为什么没有人追究监管的责任?”胡波说。暨济皮具商城商会会长周乐喜说:“我们支持改造、防火检查,但是反对搬迁市场。”汉正街有1600户物流公司,但是其中有证的只有500户,无证经营一直得不到处理。而假货多的问题,商户认为这是工商部门的职责,跟搬迁无关。
对于防火、交通的改造尚属市政范畴的城市更新,但是对于交易形态的改变则触及到了汉正街的商业模式。政府希望借助整顿市场,改变“现场、现货、现金”模式,从本质上把汉正街从一个“乌烟瘴气”的传统批发市场,改造为一个井井有条,结合现代物流、仓储甚至电子交易的新型商业。
硚口区区长胡勤华认为:“如果我们总是拘泥于《人民日报》1982年8月28日社论《汉正街小商品市场的经验值得重视》这样一个调子,不重新来一次思想的大解放,未来汉正街肯定是没有出路。”
但很多商户认为这样的改变不切实际。“汉正街绝大多数的商品针对的是农村低端市场,客户是那些集镇上的小老板。他们下一次单,几件、几十件,看中了就拉走,卖完了再来,既不会用电脑也没有信用卡,如何让他们适应新的交易模式?”周乐喜说。
尽管汉正街的税收与创造财富的能力并不高,但商户们认为并不能因此否认它的社会价值,不该用GDP来评价汉正街。“汉正街吸纳了大量的低端就业,一个商铺就是一家子的生计,是社会的稳定器。”胡波说。汉正街目前约2.6万商户,按照每户5人计算,就有约13万直接从业者,而为商户们服务的卡车司机、扁担工、餐馆、物业公司的人数还会继续放大。
刘富民相信,汉正街市场的存在具有天然的合理性,历尽劫难但生命力顽强。“乾隆时期,一把大火烧了江边上百条货船,汉正街没有倒;1938年武汉保卫战,汉正街又被日本人烧成一片灰烬,后来一样开市;1944年,中美空军反攻把街上老三镇市场炸平了;到‘文革’时候,小商人成了投机倒把的犯人,汉正街依旧不死,还有人做地下的生意。活跃的市场不是靠人为规划出来的。”
这种不信任与不安全感,在某种程度上源于对商业环境与小商人命运的焦虑。“我们的利润本来就薄,现在各种税收、负担费用摊派越来越重。”刘富民叹了口气说,“每年我被摊派的订报费就有5000多元。”
角色
心绪不宁的时候,刘富民会去看望一下“选哥”——汉正街上的标杆人物郑举选。
今年71岁的郑举选已经退出市场多年,在汉阳一处临湖的小区中颐养天年。他目不能视,戴上一副墨镜,身板健壮,生意响亮,花白的头发梳到脑后,仍有大哥风范。郑举选一生命运多舛,而他的经历,也体现了汉正街辉煌时期的商业模式。
“说好听的,我是做小买卖的;说的不好听,我在汉正街讨了一辈子饭。”郑举选对我们说。
1940年郑举选生于汉阳县侏儒乡下。6岁那年,因为乡下闹天花,他的兄弟姐妹夭折。郑举选虽活了下来,但却伤了眼睛,年轻时还能轻微看见东西,几经折磨后,就彻底失明了。
1946年郑举选随父母从乡下迁居到汉正街。因为眼睛不好,他也没读过什么书,十六七岁就跟父亲摆摊学做小生意。“我是残疾人,几乎没在单位上过班,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就想摆小摊,自食其力,做一个平常的生意人。”郑举选说。
上世纪60年代初,汉正街还保留着商埠风貌。虽然商品奇缺,但做生意并不违法。街上有3000多户商铺,郑举选也有自己的营业执照。“那是我第一个身份——小商小贩。”
好景不长,“文革”开始后郑举选的小商贩“身份”就被扫进了“历史垃圾堆”。为了吃饭,郑举选不得不偷偷摸摸继续他的地下生意。他拄着竹蒿子,挎一个包,里面装点纪念章、五角星、线索子、花边、气球等小玩意,在街上晃悠。有人买就碰一下膀子,三言两语成交。“和我做生意的很多都是盲人,不能算命,不能唱戏,不做点小生意就只能饿死了。”郑举选的地下生意自然瞒不过“打办”,家里多次被查抄,他也经常被拉到学习班接受处罚和批判。“这时候我的身份是‘残渣余孽’。”郑举选说。
郑举选是个讲义气的人。在学习班和看守所,他把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扛下来。“和我做生意的都是可怜人,我怎么能交待别人。”他的问讯笔录里总是那几句老话:“货从哪里进的?”“街上进的。”“都卖给哪些人了?”“看不见,不认得。”“赚到的钱呢?”“滚到货里去了。”“货呢?”“被你们收了。”郑举选在汉正街的名气也越来越大,都知道有一个硬气的“麻瞎”。
学习班里也有被枪毙的“班友”,罪名是倒卖票证、金额过万。郑举选对自己和周围的朋友说,为了活命,可以偷偷摸摸做点针头线脑的小生意,但切莫倒卖粮票、油票、肉票甚至煤球,倒卖这些就是破坏国民经济和人民的正常生活,是最大的政治问题。
1979年6月,在经历了18个月的牢狱生涯后,郑举选再次被释放。这时汉正街市场恢复,工商局的干部找过去的经营户做工作,鼓励街上的无职业者就地就业。这一年的11月初,在汉正街最大的国营商店“谦祥益”对门的公安巷口,郑举选搬块破门板,往两个矮凳上一搁,算是出摊了。他是汉正街重整之后第103个“个体户”,从此有了新的身份,他也成为了这个市场的精神领袖。
80年代是汉正街的黄金时代。一方面,社会物资匮乏、流通不畅、产销不对位,国营工厂里积压了大量销不出去的商品,而民间却买不到东西;另一方面,当时国内交通尚不发达,而武汉地理位置居中,水旱码头交通便利,于是唯独汉正街上的生意可以“买全国、卖全国”,成为了全国性的小商品集散地。
一家针织厂的垃圾堆里有大量废弃的勾针,郑举选就拖回来,请人稍加打磨就成了妇女手里的编织工具,城里乡里都好卖。武汉打火石厂积压了大量的打火石,郑举选都包了下来,卖到四川去做打火机,因为四川农村男男女女都抽旱烟,打火机是必需品。靠着15元的起步资金,只做了不到3年,他就成为街上的万元户。
形势比人强。靠着拾遗补缺,沟通有无,然后货通天下。郑举选们的生意经后来被总结为“汉正街模式”。而郑举选尽管是个盲人,但是记忆力惊人,几百种商品,几千个规格,他都能熟记在心。时至今日,下象棋是他赋闲后的最大爱好,完全心算,车来象往,一盘棋了然于胸。
尽管郑举选此后荣誉无数,成为“时代模范”,但他仍旧谨小慎微,恪守本分。“我一个人纳税抵得上十几个健康人,我从来不会少交国家一分钱。我只想踏踏实实做生意,不想因任何问题再被找麻烦。”郑举选说。
小商人的日子还是过得不踏实。